前不久,如同我左右手一般的助理福田哲也君突然問我,可以讓他出去一個小時嗎?「好啊!」我說。窗外大地上,剩下一些零零落落的雪,再過一下子,就要拜託他幫我做真正的春天大掃除了。這雖然是工作,但多少也算是公事與私事之間的模糊地帶。
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了,我到我裝蔬菜的籃子和棚架那邊翻看,找找是不是還有什麼沒挑到的──也就是說是否有「漏網之魚」被分開放了。一定有那種明明可以吃,卻被棄之不顧的蔬菜頭或葉子。我就知道有,撿回來、撿回來!兩根青蔥、一顆表面有點枯掉,裡面卻還很漂亮的包心菜、幾朵雖然有點傷痕卻沒發霉的香菇、被忽略的小紅蘿蔔一根和枯黃青椒兩個,以及一袋乾巴巴的蒜頭。
此刻已是冬季的尾聲。雖然已經看得見蜂斗葉的花莖了,但還不到山中野菜蓬勃生長的季節,種在院子裡的春天的蔬菜也還沒開始長。但是,只要拿出鐵鍋一只,淋上少許的橄欖油和芝麻油,如果有各式各樣的辛香料和一點點肉的話,我就可以將剛剛撿回來的蔬菜做成豪華的料理了。
看吧,就在開火煮大雜燴的同時,蒜頭已經剝好了!把蒜頭放進醬油裡醃一會兒,不久,味道濃烈的「蒜香醬油」就完成了。而且,聽說用醬油醃過的蒜頭可以長久保存起來當佐料用。從前日本的捕鯨人要出發到南冰洋去時,一定會把醬油醃蒜頭裝進瓶子裡帶走。據說,這還可以預防感冒。
就在我忙進忙出的時候,哲也君提著塑膠袋回來了。袋子裡的東西好像快要滿出來似的,一堆活蹦亂跳的魚,正在跳來跳去。看來,他是跑到 AFAN 森林的小溪裡釣魚了(事實上,我買下了緊鄰國家公園的森林中,十八公頃的林地。那是我拚了命才買到手的地方)。哲也君說他一開始只釣到了兩、三隻魚,後來又到附近的養殖場多買了一些回來。這種魚學名叫做「Salvelinus leucomaenis」,日本人叫牠「岩魚」(紅點鮭),是體型雖小但食慾卻很旺盛,與鱒魚很像的魚。牠的背上長著白色斑點,肚子上則有帶黃的橘色斑點。紅點鮭喜歡冰冷的清澈溪流,即使是夏天,在水溫超過十五度的地方,還是活不了。
紅點鮭因為運動量很大,所以需要大量的氧氣。這個條件,湍急的溪流正好具備。就像 AFAN 森林的小溪這種急流,雖然寬度不到一公尺,但還是能見到紅點鮭的蹤影。
好像是因為考慮到晚飯會有四個人一起吃,哲也君才又跑到養殖場去買了兩、三條來湊數。這個時期,拜注入溪流、富含氧氣和養分的融雪水所賜,魚不太需要吃人工飼料。魚身雖然沒什麼脂肪,但是很結實,味道很好。總覺得與充滿人工飼料味的紅點鮭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時節的野生紅點鮭。哲也君在炸得恰到好處的紅點鮭上灑上薄鹽。因為有了這種美味,這裡的生活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至今為止,日本的急流或小溪仍棲息著各色各樣別處見不到的水生生物。說到鮭科的魚,如鮭魚、鱒魚、紅點鮭這一類,對日本人而言,不但替他們提供了垂釣的樂趣,作為餐桌上的裝飾,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
雖然溪魚差不多只能列舉出十五種來,但是在迴游魚類當中,有那種在海裡和在溪流裡時身型不太一樣,名字也不同的。如果將這些也算進去,種類一定會增多。日本至少有四種鱒魚是從海外引進的。這段歷史要追溯到一八七七年。當時最早進口的是從美國來的虹鱒,隨後來自加拿大和北美東部的河鱒、湖鱒(湖中產的鱒魚)也陸續被引進。後來歐洲原產的鱒魚——棕鱒,也經由美國引進。
雖然日本在科學發展或學術研究方面,都堪稱全世界的領導者,不過目前對於自己國家的自然生態,幾乎是處於連調查都沒去調查的情況。不僅如此,風景區的開發和人造林造成的森林單一化,或許都是讓我們不太熟悉的稀有魚類一隻接一隻消失的理由也說不定。日本的溪流中,地形險峻、不容易靠近的也不少。然而沉迷於溪釣的垂釣者,無視於死亡的威脅,不斷在尋求新的釣場。就如同我當作師長一般敬仰的朋友,如今已不在世上的開高健先生。
然而問題來了。首先,無法規定可捕撈的數量。雖然像紅點鮭這種住在溪流裡的鮭科魚類可以藉著體長來設限,但是不守規矩的釣手卻相當多,而且幾乎每個地區都沒有負責取締的管理員;相反地,還組成地方性的漁業工會。即使並不是所有地方都如此,但據我所知,這樣的例子實在非常多。像這種情形,不就等於請狐狸來看守雞嗎?
在垂釣者當中,也有因為發覺事態嚴重,而安排「捕捉→量身→釋放」的流程,測量釣上來的魚的體長,再當場放生,好針對溪流的某一段設置「禁釣區」的活動。然而令人擔憂的不只是「量」的問題。撇開魚的數量銳減這點不管,因為異種交配,而產生混種魚類的「質」的問題,也不容忽視。照這樣下去,會喪失正確地掌握溪流生態的機會。
垂釣者還未涉足的溪流,還沒被林木砍伐活動、淤積的泥沙或者混凝土堤岸的建造工程污染的地方,還有我們這裡的小溪,都是紅點鮭的樂園。AFAN森林的管理人松本先生甚至還能擠身進去用手抓呢!
日本人總是說什麼我們的國家天然資源貧乏。別開玩笑了!日本有森林、有山脈、有清澈的河流,這些地方可擁有著豐富的自然資源哪!不,非常令人惋惜,應該說是「曾經擁有」才對。
從書房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發現很近的地方有一條非常美麗的小溪。大約在二、三十年前,還可以看見為了產卵,溯溪而上的鮭魚,如今,牠們的蹤影已經消失很久了。雖然小溪本身還是和從前一樣,但問題在下游的地方建了好幾個水庫,而污染也非常嚴重。這條小溪中,紅點鮭和鱒魚依然很多,不過最近因為到處都在進行著混凝土堤岸的建造工程,魚的數量應該確實有減少吧!
如果擁有最新的技術,與其進行保護河岸的工程,不如努力確保河川的水質,提高水生生物的存活量比較好。然而民間團體幾乎都還無法擔當重任。而且看樣子,現在地方行政單位與混凝土的蜜月期還在繼續著。至於有沒有收回扣,想必是不用問的。
然而再怎麼說,我的運氣很好。工作結束的時候驀然抬頭,能隔著在右肩矗立著的冬季枯木,眺望黑姬山。雪和泥土交織而成「銀與黑」的美妙對比,恰如它的名字——「公主」一樣秀麗。而從窗戶下面,傳來鳥居川的水在岩石之間流淌的聲音。
哲也君若是聽到,大概又會想出去釣魚吧……
|文章節錄:《森林的四季散步》/高談文化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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