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生病一年多以後,我做了媽媽。休完產假,爸媽再次來到北京,這次是來幫我照看寶寶。這時的爸爸,生活已不能完全自理,穿衣穿鞋都需要媽媽照顧,為了方便, 我在社區內為爸爸媽媽單獨租了一處房子,這成了我和妹妹臨時的娘家。
每天早上上班前,我把然然送到爸媽那裡,晚上跟爸媽吃過晚飯後,再把孩子接回家。剛剛工作的妹妹,在單位有一間宿舍,但自從爸媽來了以後,她也每天往返於單位和「家」之間,晚上就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當初租房時,媽媽和妹妹都心疼額外的花銷,並不同意這個提議。但在爸爸去世以後,她們不約而同認為這一年的租金花得很值,這房子給了我們一家人最後的歡樂時光。媽媽說:「這麼多年,要麼你和妹妹都還小,要麼你們都上學走了,總算有這麼一年的時間,我們可以天天守在一起。要不是租了這個房子,至少你妹妹不會每天下班都能見到我們。」
如果說爸爸不夠愛我,那他一定是把所有可以給我的愛,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裡加倍給了然然。當時爸爸的腦血栓日益嚴重,左側身體已經完全不受控制,左手、左腳用不上力氣,在那間小小的出租屋裡,爸爸總是用健康的右手想盡一切辦法逗然然開心。爸爸不管我給然然起了什麼大名、小名,只按他的喜歡,管然然叫「丫蛋」,爸爸坐在然然的小床邊,用右手摸摸她的臉蛋,再摸摸她的小手、小腿,不停地「丫蛋、丫蛋」地叫著,有時還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吃力地打出個口哨來。然然笑了,爸爸也笑,一老一小,常常這麼樂此不疲。爸爸每次笑起來時,還會總結般說一句話:「這麼好的孩子,誰不喜歡,那是傻子啊!」
有一次,爸爸非要抱抱然然,媽媽擔心他抱不穩,當心把然然摔著了,爸爸就像個孩子般乞求媽媽:「就抱一下,就抱一下」,見媽媽還是不同意,爸爸急得要發火:「你怎麼這樣啊?我肯定不會摔了孩子的,你就給我抱一下吧!」爸爸用他的右手托著然然的小屁股,讓然然把小腦袋靠在他的右胳膊上,同時生病後就一直攥成拳頭,伸不開的左手和左胳膊,還吃力的搭在然然的身上,然後爸爸低頭看著懷裡的然然,笑意盈盈:
「丫蛋!丫蛋!給姥爺樂一個!」
等然然大了點,爸爸開始掏出一直視若珍寶般掛在腰間的手機,他用健康的右手打開手機,一下一下按著鍵找音樂,經常按錯了又要重新按,直到按出了音樂聲,見到然然聽著音樂高興得手舞足蹈,他才會滿意地笑起來。甚至,這個一直不讓任何人碰的手機,他會同意讓然然攥在十分不可靠的小手裡搖晃著擺弄,即使摔到地上,他也只是笑笑了事。
媽媽做飯、上街買菜、打掃房間時,爸爸就幫媽媽照看然然。當時住的社區對面就是菜市場,有時我下班回來得早,常常看到社區門口的長椅上坐著爸爸,爸爸面前的推車裡坐著然然,媽媽應該正在市場買菜。爸爸手中拿著一根冰棍,他自己吃一口,就給然然舔一下,然然舔一下,爸爸就笑一下。社區的門前,人們進進出出,沒人會注意到這是一個因為生病而變得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在照看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而我,看著那一刻夕陽就要落山的柔和光線,透過長椅後銀杏樹葉的縫隙,晃動在爸爸和然然的臉上,一直以為這樣的場景可以永遠繼續下去。
日子看似悠閒,卻一刻不曾停留,直到爸爸生日那天。只是,我們當時只顧著歡笑,並不知那卻是爸爸最後一個生日。
那天,我們早早地到了住處附近的一家酒店,沒有包房,我們只好坐在大廳。點了爸爸愛吃的飯菜,還特例給爸爸要了一罐無醇啤酒。吃過蛋糕許了願,我提議來玩成語接龍,接得慢或接錯了的要罰唱歌或罰酒。爸爸興致很高,頭腦也非常清楚,每次接到他那裡都可以順利通過,而到了媽媽那,爸爸總忍不住要提醒她。後來我們抗議,說如果爸爸再提醒媽媽,就要罰他了。爸爸笑得很開心,開始故意加大提醒媽媽的力度,一邊心甘情願受罰,一邊善意地嘲笑媽媽反應慢。我為了讓氣氛更活躍,開始故意說錯,把一些明明不是成語的詞搬出來逗趣,比如爸爸說「虎頭蛇尾」,我就故意接著說「尾巴太短」,媽媽說了「一帆風順」,我就說「順便吃點」,惹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然後我心甘情願受罰唱歌。我們喝著酒,唱著歌,笑得肚子岔了氣,全然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有一次爸爸因提醒媽媽要受罰,他高興地舉起酒杯,我們卻笑他是饞酒了故意犯戒,堅決不許他喝酒而只讓他表演,爸爸也不推辭,高高興興唱起了︽紅星照我去戰鬥︾,疾病折磨得他的舌頭已經歪到一側,使他的聲音含混不清,但爸爸仍費力地將每一個字唱得儘量清晰:「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
能唱歌、能喝酒、能玩成語接龍的爸爸,總不相信他的病好不了,所以他除了針灸治療外,還一直堅持每天繞著社區走路鍛煉,風雨無阻。
一天,爸爸出門後不久,驟然下起了暴雨。雨點劈頭蓋臉不由分說地落著,外面的人四處逃散,窗玻璃也被震得劈啪作響。我擔心爸爸在這樣措手不及的暴雨中會滑倒,立刻拿了雨傘衝出家門去接爸爸。可是,偌大的社區,雨霧彌漫中,一個人都沒有,哪有爸爸的影子?
我開始感到不安,眼前晃動著爸爸滑倒了一個人躺在雨水裡的情景、爸爸躲閃不及被車撞倒的情景、爸爸身體突然不舒服出了意外的情景……我跑了起來,在社區一棟樓與一棟樓的間隙不停奔跑、張望,雨傘不斷被風掀翻,更多的雨點紛紛落到身上,我索性拋開雨傘,更大步地跑了起來。社區裡沒有,我又奔向社區外面查看,依然沒有爸爸的蹤影。
我繞著社區,裡裡外外跑了三遍,就是找不到他。
打爸爸的手機,始終無法接通。我瘋了似的反覆撥打,心裡期盼著,就算爸爸摔倒,或是出了意外,周圍也能有個好心人接聽一下他的電話,告訴我該去哪找他。我幾乎要哭出來了,爸,你到底在哪兒啊?
突然而至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終於,在暴雨將歇的時候,爸爸的電話接通了,信號不是很好,斷斷續續中,我聽清爸爸說他在地下車庫。啊,這個爸爸,他的腦子並沒有因為生病而完全壞掉,暴雨來臨時,他還知道到社區的地下車庫避雨。我立刻跑去找他,爸爸果然就在車庫出口附近的斜坡上,頭上有頂棚擋著,身上一點都沒淋濕。見到爸爸的那一刻,我鬆了一口氣,而爸爸看看渾身濕透的我,有些埋怨地說:「唉,我自己知道躲雨,你找我幹什麼呀,把自己弄得這麼濕。」稍後,爸爸就像回到了沒生病時的那樣從容坦然,看著外面漸漸變小的雨滴,淡淡地說了一句:「雨小了,咱們回家吧。」
春天走了,夏天到來,秋天過後,又是冬天。爸爸和我們在這短暫的一年中走過了四季。我們在春日裡爬香山,在夏季的落日餘暉中去看盧溝橋,伴著秋天澄淨的晴空,登上天壇的祈年殿,隨著隆冬裡的皚皚白雪逛了廟會,還到了通州的運河公園,見識了一場騎馬娶親的傳統婚禮。我們在每一個天氣晴好的假期,興高采烈地穿越這個古老的城市,到我們想去的地方……然而,在下個雨季來臨時,我卻再也找不回爸爸了。多想再聽他說:「雨小了,咱們回家吧。」
|文章節錄:《爸爸其實很愛我》/九韵文化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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